二手雅迪转让600元

巷口电线杆上，那张A4纸在江南梅雨里洇出毛边。“二手雅迪转让600元”，黑色加粗的打印体下面，是一串被雨水泡涨的电话号码。我盯着那行字，像盯着一道谶语。

这辆二手雅迪，曾载着一个少年穿过整座县城的晨昏。

后座绑过全县城最重的书包——五年高考三年模拟，黄冈密卷海淀真题，它们把减震弹簧压成一道谦卑的弧线。车筐里扔过校门口三块钱的煎饼，热气在冬天的玻璃镜片上凝成白雾。它记得所有秘密：月考失利后我在江边绕的第八个圈，车铃在拐进小巷前刻意按响的三短一长——那是给外婆的平安信号。

高二那年，它载着我冲向县图书馆。后座绑着从旧书摊淘来的《西方哲学史》，车筐里是啃了一半的馒头。我在那里第一次读到柏拉图，读到“灵魂的马车”，读到理念世界的光。那些字句在劣质纸张上颤动，而窗外，这辆二手雅迪正安静地淋着雨。那一刻我突然觉得，这辆六百块钱的电动车，和我读到的所有关于永恒与真理的文字之间，存在着某种荒诞而庄严的对称。我们都是二手的事物——思想经过无数人的磨损，车辆经过未知的旅途，最终在这个潮湿的县城角落相遇，各自承担着超越自身价格的重量。

高考前三个月，刹车片发出最后的哀鸣。修车师傅摇头：“换原装的，够买半辆新车了。”我蹲在油腻的修理铺地上，看着它被拆开的躯体——电线像裸露的神经，电池外壳裂着蛛网纹。那一刻我忽然懂得，所谓成长，就是终于有能力为记忆标价，却再也付不起维修它的代价。

如今，它停在老屋楼梯间，覆盖着外婆留下的碎花床单。蓄电池彻底沉睡，仪表盘再无光亮。那些它见证过的——我蹬车时绷紧的小腿肌肉，后座女孩松开又攥紧的指尖，外婆站在阳台上渐渐缩小的身影——都成了无法充电的往事。

我最终没有撕下那张启事。让另一个少年骑走它吧，在同样的梅雨季节。让他用六百块钱，买下一段尚未开封的青春，买下车筐里即将装入的早餐温度，买下后座那个还会脸红的姓名。而我将步行，学习如何承载没有里程计数的路途。

巷子深处，谁家收音机咝咝响着《送别》：“人生难得是欢聚，惟有别离多。”雨水中，那行“二手雅迪转让600元”的墨迹正在化开，像所有明码标价的时光一样，缓慢地，不可挽回地，流向大地深处。